短小说：唐门

唐门

　　唐仙儿离开唐家镇的那天，正好起了风。

　　风把那些巾幡和黄纸吹起来，纷纷扬起，又纷纷落下。有些冥纸快飘到她脸上，唐仙儿只是视若不见，那些纸还有纸上的字，她都已经很熟悉了。正如她很熟悉父亲身上的伤痕一样，她只看了几眼，这辈子都忘不掉。

　　如果她知道那几眼就是最后几眼的话，她一定会再多看一会儿。父亲走后，她的整个世界都变了。母亲似乎是糊涂了，整天拿着父亲的上衣不知念着些什么。镇上的人们，眼中的目光也变了。装作没有看见她过来，却又在身后交头接耳。就连最要好的阿文哥，也忙不迭地躲开。

　　她很希望父亲回来，可是也知道，父亲回不来了，连他的尸体也回不来了。

　　这一切都因为一个人。一个大家都害怕的人。

　　唐家不应该怕他的，唐家，是暗器毒药的世家。可是唐家的暗器，和王家的书法，吴家的画，东家的槐树，西家的柳，都在那场浩劫中被毁了。之后的唐家，只能打打柴刀。

　　她只带上了那把短刀，父亲怜她力小，专门为她打的。阿文哥一刀可以砍下很大的柴禾，她只需坐在旁边看。这把刀，竟是没有用过。

　　她带上了那把短刀和那个荷包，她央求着母亲教来绣的荷包。路过大青湖时，荷包掉了下去，先浮着，慢慢地湿了，最后就沉了。

　　唐婆婆还是在院子里晒太阳,看见唐仙儿从门前走过，目不斜视，头也不回，安安静静。她知道，那个在院门羞涩地探头，在院子里玩花玩草，在院口偷偷放下柴火的小仙儿，再也回不来了。

　　唐婆婆是个干瘪的老人，一动一喘气，却没人敢招惹她。据说唐婆婆克死了她的公公，前夫还有儿子。也有说是被毒死的。大家像害怕那个人一样害怕唐婆婆。

　　据说唐家最恶的毒，依然留在唐婆婆那里。

　　她没有相信过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毒呢？

　　在唐婆婆的目光中，唐仙儿离开了唐家镇，那个她以为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。

　　她没有目的，没有方向。只有一个信念。

　　唐仙儿很幸运，她遇上的第一个人是秋风先生。秋风先生是个好人，原本是要陪仙儿一直走下去的，可是有一天秋风有事离开了。分别的时候，秋风说，有一个地方，叫天涯，那儿会有人帮你。

　　她开始寻找天涯。

　　似乎处处是天涯,却又处处不是天涯。

　　她路过很多衙门，有时会停下，递上她写的状纸。而后转身，安安静静地离去。她听见那些衙内在身后笑：“这小丫头，真有意思”。“字都没认齐呢，就来告状。”“可怜见的，这状是她能告的吗。”“刘老头，你又胡说”。.......

　　所以更多的时候，她从不停留。

　　她遇见很多侠客，一开始，她跑着追上，垦求帮助。侠客们有些会摸摸脑袋，掏出些银两给她，满脸歉意。有些会怒不可遏，“小姑娘，你放心，有我在，没人敢动你”，当仇人扑出来时，这些人已不见踪影。更多的一脸漠然，“对不起，我帮不了你。”“你不是侠客吗？”“我是。”“那么，.......“，她无言，于是安安静静地离去。

　　她也见过很多文人，潦倒而又落魄的文人，大多一身酒气。她很惊讶，会写文章的人原来不都能当官，也不是都能作恶。有一天，她和一个诗人一起喝酒，喝着喝着，她哭了，而后醉了，她睡了。醒来时，桌子上放着一折戏。她认字不多，可是这出戏，她看得懂。

　　她找到江湖最大的帮派，惊奇地发现，这竟是一群女人。她有些激动，慢慢地走过去。发现，那被一群人围攻的，也是个女人。她第一次愤怒了，拔出剑。剑拔到一截，停下。停了一会儿，推回去。她转身，安安静静地离去.。

　　有一天，她厌倦了。她有点累，于是留下。留在一个小酒馆里，做卖唱的歌女。她唱得最好的一出折子，是“唐门”。

　　听得人，大多泪流满面。可是，只是流泪而已。听完后，侠客一拍桌子，“小二，上酒，我要一醉方休。”诗人摇摇扇子：“你个莽人，须知借酒消愁愁更愁。”侠客一拳打向诗人，被美人拦住，娇滴滴地：“你又喝多了，还不和我回家去。”美人扶着侠客走开，丢给诗人一个香囊。

　　她微笑地看着，看侠客大块吃肉，大碗喝酒；看诗人浅酎漫饮，评诗赏画；看美人长袖善舞，巧笑嫣然。一天又一天，一年又一年。

　　她又遇到秋风先生，哦不，是秋风先生路过这家小酒馆，听见一个女子在唱曲子

　　“天爷儿怜我年轻轻却家破人亡

　　要阻我不自量力把那金盖华车挡

　　地老儿不忍我懵懵懂懂把南墙撞

　　管教我看尽那普天下同祝唱荒唐

　　亲娘啊亲娘，待我指你看那人世沧桑

　　那穿银着翠的不是真凤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