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：秦代创立“皇帝”称号，使中国进入帝制时代，自秦至清两千多年，“皇帝”始终是最高统治者独有的称谓，在此期间几乎从未出现过“皇位”空缺，甚至在分裂时期还会出现多个“皇帝”并存的现象。但与之相对应的“皇后”却并非一直存在，尤其是在唐代后期，德宗之后，“皇后”之位竟然历经九帝空缺长达一百余年，这其中固然有个别皇帝在位时间过短等因素，但最主要的原因应是李唐皇室为防止外戚干政、后宫争宠而有意做出的政治安排。本文将通过对相关史料的整理、分析，探究唐代后期皇帝不立后的深层原因。
关键词： 唐代 皇后 唐德宗 唐宪宗 外戚
所谓皇后，即皇帝之嫡妻，蔡邕《独断》载：“帝嫡妃曰皇后。”【1】与一般妃子不同，皇后身份尊贵，享有极高的地位，其及其代表的世家大族往往能够影响朝局，甚至左右国家大势。正因如此，历朝历代的皇后册立都是一件大事。
唐朝自公元618年高祖李渊建立，至907年哀帝灭国为止，共历二十一帝（少帝、废帝不计），享国289年。在这二十一位皇帝中，除武则天外，其余二十人只有太宗、高宗、中宗、睿宗、玄宗、肃宗、德宗及昭宗在位期间册立过皇后，而这八位帝王除昭宗外，皆是唐中期之前的皇帝。也即是说，在德宗至昭宗这段时期，唐朝再也没有出现一位正式册封过的皇后，皇后之位出现了长达一百余年的空缺。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现象，这绝非偶然，而是由深刻的历史背景所造成的。
一、防止后宫、外戚干政
唐朝皇帝不立后的情况肇始于开国君主李渊，李渊在位八年一直未立皇后，只是追封已经亡故的发妻窦氏为穆皇后【2】。窦氏是唐高祖原配，唐太宗生母，早在唐朝建立前的613年便已病逝，李渊即位后不立后应是出于此因，这与德宗之后一百余年后位空缺的原因并不相同，而此后太宗、高宗两朝皇后的正常册立也证明了这一点。但在高宗之后，随着唐朝第一位“废后”的出现，皇后之位变得尤不稳定。高宗嫡妻为王皇后，后被武则天取而代之，在武则天当政期间，中宗、睿宗也皆是将原配册立为后，虽然在武则天的压制下，她们基本上没有实权，但依然有皇后的名分，一直到武则天以皇太后身份登基称帝，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，“皇后”这个角色才再次出现了空缺。武则天的出现对之后唐朝皇帝不立后有着极大的影响，其正是从皇后一步步走上权力的巅峰，取李唐而代之。武则天之后的皇帝及统治阶层因为有了前车之鉴，在立后一事上不得不更加慎重。但从复辟后中宗果断册立了皇后韦氏可以看出，女皇武则天的出现虽然对后世产生了影响，却不构成全部因素。随着“韦后乱政”事件的发生，“皇后”这一身份再次被推向了风口浪尖，唐朝君臣此时更深刻体会到后宫干政带来的危害，故而睿宗再次当政之后，并未册立皇后，这其中虽有睿宗原配及太子李隆基生母皆已亡故的缘故，但可以窥见亲身经历过“武后”、“韦后”事件的睿宗，心中必是有所考量的。
睿宗之后是玄宗，李隆基即位后，立原配嫡妻王氏为皇后【3】，但在王皇后被废之后，玄宗一朝再未出现过皇后，后位空缺长达三十年，即使得宠如杨贵妃也未能登上后位，直到肃宗即位后两年，才有张淑妃被立为皇后【4】。但既是如此，杨贵妃及其所代表的外戚势力仍旧对唐王朝产生了巨大影响，以至于促成了“安史之乱”的爆发。这无疑进一步加深了帝王对后宫及外戚势力的担忧，是以之后的唐朝皇帝在立后甚至是册立贵妃上都显现出了犹豫。这也是肃宗即位后没有马上立后的一个重要原因。据《旧唐书·后妃传下·肃宗张皇后传》记载：“(张)皇后宠遇专房，与中官李辅国持权禁中，干预政事，请谒过当，帝颇不悦，无如之何……自是太子忧惧，常恐后之构祸，乃以恭逊取容，后以建宁之隙，常欲危之。”【5】此太子即指后来的唐代宗李豫，因李豫非张皇后所生，因而“常恐后之构祸”，不得不“恭逊取容”，由此可见唐前期“皇后“对朝政的影响之大，这无疑对李豫即位后的“皇后虚位”政策起到了推动作用。唐代宗在位十七年，不可谓不长，但却从未册立过皇后，而代宗之后的皇帝除德宗、昭宗两个特例外，其余也皆未立皇后，更进一步说，德宗与昭宗立后也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举措。德宗原配嫡妻王氏，其子即后来的顺宗早已被立为太子，但其却在去世前几天才被册立为后，据《旧唐书·后妃传下·德宗昭德皇后王氏》载：“德宗即位，册为淑妃。贞元二年，妃病。十一月甲午，册为皇后，是日崩于两仪殿。”【6】《新唐书》更是写道：“贞元三年，妃久疾，帝念之，遂立为皇后。”【7】由此推断，德宗是在已知王氏命不长久的情况下才立其为后的，换言之，德宗与代宗一样，仍坚持“皇后虚位”政策，若非“泾原兵变”的发生及王氏重病，德宗恐怕不会立后。后来的昭宗与德宗十分相似，何氏起初被立为淑妃，直到李茂贞之乱，昭宗逃亡华州，才被册为皇后【8】，之后不久唐朝即灭亡。由此可以得出结论，唐后期皇帝不立后的传统是从代宗开始的，之后的皇帝在非特殊情况下皆秉承这一传统，而促成一这结果的主要因素正是“武则天”、“韦后”、“杨贵妃”、“张后”等一系列后宫乱政现象所带来的历史教训。故《旧唐书·后妃传》写道：“高宗自号天皇，武氏自称天后，而韦庶人生有翌圣之名，肃宗欲后张氏，此不经之甚，皆以凶终。玄宗以惠妃之爱，摈斥椒宫，继以太真，几丧天下。历观前古邦家丧败之由，多基于子弟召祸。子弟之乱，必始于宫闱不正。”【9】
二、协调后宫矛盾、维系政治平衡
唐朝自高宗起，后宫争斗便一直没有停止，由此而引发的废后、废妃事件不在少数。纵观唐朝，真正入主中宫的皇后仅八位，其中除武则天外，高宗王皇后、中宗赵皇后、韦后、睿宗刘皇后、玄宗王皇后、肃宗张皇后、昭宗何皇后或被废或死于非命，仅有太宗长孙皇后一人得以善终。由此不难发现，唐朝皇后是风险极高的“职业”。而此中原因与后宫争斗密不可分。
唐朝第一位因后宫争斗而死的皇后是高宗王皇后，其在与武则天的斗争中失败被废，《旧唐书·后妃传上·高宗废后王氏》载：“后惧不自安，密与母柳氏求巫祝厌胜。事发，帝大怒，断柳氏不许入宫中……永徽六年十月，废后及萧良娣皆为庶人，囚之别院。武昭仪令人皆缢杀之。”【10】王皇后被废拉开了唐朝后宫争斗的大幕，但其后由于武则天的强势和地位的确立，终高宗、中宗、睿宗三朝，后宫争斗已不再是主要矛盾,然而到了玄宗朝，废后事件便再次发生，《旧唐书·后妃传上·玄宗废后王氏》载：“后兄守一以后无子，常惧有废立，导以符厌之事……事发，上亲究之，皆验。”【11】王皇后虽是玄宗嫡妻，但却没有子嗣，地位受到了玄宗宠妃武惠妃的挑战，其兄忧其被废而“导以符厌之事”，因事发而被废黜，不久后即去世。由此可以看出，皇后之位是极不稳定的，随时都有被废的危险，尤其是没有子嗣的皇后，在后宫争斗中天然处于不利地位，极易受到其他妃嫔的挑战，而要保住地位就不得不对其他妃嫔甚至是太子进行打压，这无疑加剧了后宫的争斗。之后的肃宗张皇后联合宦官谋求废立太子事件正是同样道理。张皇后虽有子嗣，却因长幼关系未被立为太子，母为皇后，子却非太子，这种政治上的不平衡必然会导致皇后与太子两种势力之间的斗争。最终不可避免的损害李唐王朝的利益。
皇帝嫡妻与太子非母子的现象自古有之，但在唐朝中后期却尤普遍，这是因为唐朝的皇位继承制度与其它朝代有所不同。众所周知，自西周以后，历代一直奉行嫡长子继承制，即皇位或王位由嫡妻所生长子继承，但是这种制度在唐朝却有所变化，大多数时候，唐朝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，而非嫡长子。也即是说，只要是长子，无论是否嫡出，都会成为储君的第一人选，例如唐德宗李适，虽是代宗庶长子，却取代作为嫡长子的二弟李邈被立为太子。又如唐穆宗李恒，虽为宪宗嫡长子，且生母出身高贵（郭子仪之孙郭氏），但却并未被立为储君，因为其尚有两位庶出兄长，其也正是在长兄惠昭太子李宁去世后才接替成为太子。由此可见，唐朝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度，这就不难理解为何唐朝多太子非皇帝嫡妻所生现象。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，唐朝皇帝嫡妻为何往往生子非长？其原因有二：第一，唐朝女性婚配年龄偏小。唐朝皇室男性婚配年龄大多为16—18岁，皇子所纳正妃年龄多为12—14岁之间，从生理学角度来讲，这个年龄的男性大多已有生育能力，而女性却大多没有，因此虽是嫡妻，却未必最先有子嗣；第二，皇子大婚前已有妾室。皇子婚配前先纳妾室的现象在唐朝十分常见。如唐宪宗，根据史料，宪宗李淳于贞元九年17岁时纳郭氏为妃，但在同年李淳已有长子李宁降生，其母为纪美人【12】。因此可以断定，李淳在大婚前，府中已有妃嫔，只是地位低下而已。类似的现象在唐朝不在少数，这些因素组合在一起，就导致了嫡妻生子非长的普遍存在。
综上所述，唐朝的皇位继承制度对立后产生了重要影响，长子继承制极易导致政治上的不平衡，而要解决这一问题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立皇后，只册立贵妃、淑妃等妃嫔作为后宫之主。据《旧唐书·后妃传上》载：“唐因隋制，皇后之下，有贵妃、淑妃、德妃、贤妃各一人，为夫人，正一品。”【13】贵妃等四妃都是最高品秩的妃嫔，地位基本相当，在没有皇后的情况下，可以履行一部分皇后职能，但从根本上来讲，众妃的地位与皇后有很大的不同，皇后没有品秩，与其他妃子的关系类似与“君”与“臣”，而贵妃也好其他妃子也好，只是地位高低不同，却没有君臣之分。也即是说，皇后的特殊性体现在她特殊的身份地位，她不仅是后宫之主，甚至还有参与朝政的权力。而不立皇后，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后宫干政，亦能起到协调后宫矛盾，维系政治平衡的作用，从而从根本上避免众妃嫔对后位的争夺。
三、皇帝个人私欲
唐后期不立后不仅是出于政治的考量，也与皇帝个人私欲有关，因皇后地位特殊，加上身后有强大的家族支持，对皇帝宠幸后宫势必会有一定的约束。因此一些皇帝从个人意愿上是不想立后的。这在宪宗身上体现的尤为明显，据《后唐书·后妃传下·宪宗懿安皇后郭氏》载：“（元和）八年十二月，百僚拜表请立贵妃为皇后，凡三上章。上以岁暮，来年有子午之忌，且止。帝后庭多私爱，以后门族华盛，虑正位之后，不容嬖幸，以是册拜后时。”【14】又《资治通鉴》载：“恢群臣累表请立德妃郭氏为皇后。上以妃门宗强盛，恐正位之后，后宫莫得进，托以岁时禁忌，竟不许。”【15】两条文献记载虽有出入，但主体信息基本一致。唐宪宗元和八年，百官奏请立郭贵妃（或德妃）为皇后，却被宪宗拒绝，其中原因竟是担心郭氏宗族过于强盛，郭氏一旦为后，对其宠幸后宫会有所约束。郭氏是郭子仪之孙、升平公主之女，亦是宪宗原配嫡妻，其所代表的外戚势力不可谓不盛，宪宗的担忧一方面出于私心，另一方面也有防止外戚干政的影子。
唐代中后期，皇后之位出现长期空缺，其原因从根本上来讲是李唐皇室在吸取了“武则天”、“韦后”等后宫和外戚乱政事件所带来的历史教训之后做出的选择。此外唐朝实行的长子继承制度导致政治上的不平衡，也促使李唐皇室用“皇后虚位”政策来调和后宫矛盾，平衡各方势力。再者是个别帝王出于个人私欲的考虑，以不立后的方式来获得更大的自由。最后也不能忽略各种偶然性因素起到的作用。
注释：
【1】蔡邕《独断》卷下
【2】《旧唐书》卷1 《高祖本纪》：“甲子，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，……追谥妃窦氏为太穆皇后，陵曰寿安。”
【3】《新唐书》卷1 《高祖本纪》：“武德元年五月甲子，即皇帝位于太极殿……妃窦氏曰穆皇后。”
【4】《旧唐书》卷51 《后妃传上》：“上为临淄王时，纳后为妃……先天元年，为皇后。”
【5】《旧唐书》卷52 《后妃传下》：“肃宗即位，册为淑妃……乾元元年四月，册为皇后。”
【6】《旧唐书》卷52 《后妃传下》
【7】《新唐书》卷52 《后妃传下》
【8】《旧唐书》卷52 《后妃传下》：“昭宗即位，立为淑妃。乾宁中，车驾在华州，册为皇后。”
【9】《旧唐书》卷51 《后妃传上》
【10】《旧唐书》卷51 《后妃传上》
【11】《旧唐书》卷51 《后妃传上》
【12】《资治通鉴》卷234 《唐纪五十》：“（贞元九年）丁卯，纳故驸马都尉郭暧女为广陵王淳妃。淳，太子之长子。妃母，即升平公主也。” 《旧唐书》卷175 《宪宗诸子》：“惠昭太子宁，宪宗长子也。母曰纪美人……元和六年十二月薨，年十九，废朝十三日。”据此推算，李宁应生于792年或793年，在李淳娶郭氏之前。
【13】《旧唐书》卷51 《后妃传上》
【14】《新唐书》卷52 《后妃传下》
【15】《资治通鉴》卷239 《唐纪五十五· 宪宗上》
